福耀美国公司

2008年12月，通用汽车公司关闭了位于美国俄亥俄州莫瑞恩市（Moraine）代顿的SUV工厂。

时隔5年以后，一家叫做“福耀玻璃”的中国公司宣布将在这里投资2亿美元，设立一家生产汽车玻璃的工厂，并计划为当地带来800个工作岗位。后来，在美国投资的金额增长到了6亿美元，接着又增长到10亿美元。

在福耀公司来到代顿之前，当地的就业状况并不理想，甚至有人4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福耀的到来为缓解当地的就业危机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也带来了俄亥俄州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中国投资。无论是福耀还是当地居民，双方都对共同的未来充满期待。

这是奥巴马夫妇投资拍摄的纪录片《美国工厂》在开头部分讲述的内容。但事情的发展总不会如预期般顺利。

很快，双方的劳资矛盾就凸显出来：工人们希望加入工会，来解决福耀安全措施不足、强制加班等不合理问题；而曹德旺认为，工厂尚在亏损，加入工会会让原本就低的劳动生产率进一步下降。

双方的分歧开始上升为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这也是福耀到美国投资所遭遇的最大困境。

纪录片《美国工厂》

福耀为何在美国建厂

美国公司一次中国员工的晨会上，曹德旺在发言中说：“我们最关键的第一件事，不是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要改变美国人对中国人的看法，对中国的看法。”

至于要改变美国人对中国和中国人的什么看法，曹德旺没有说。

另一件曹德旺没有告诉员工的事，是他为什么要到美国建厂。原因不外乎市场、成本和税收。这些看上去似乎与改变美国人的看法完全无关，而恰恰与赚钱紧密相关。

遭遇市场天花板

福耀玻璃在中国的汽车玻璃市场份额已经高达70%，是毋庸置疑的行业龙头。留给福耀的市场空间已经非常有限。

另一方面，曹德旺也需要防备市场饱和给自己企业带来的巨大冲击。汽车玻璃产业是汽车的上游产业，而汽车玻璃在福耀的主营业务收入占比一直都在97%以上。

一旦下游汽车市场出现萎缩，整个汽车玻璃产业都会受到波及。因此，另外那30%的市场份额他不是不抢，是要为自己留下需求崩溃时的缓冲空间。

在这种情况下，到境外开拓市场几乎成为业务扩张的唯一道路。问题不再是“出不出去”，而是“到哪里去”。

除了市场空间的问题，中国制造业的高成本和高税收也是迫使曹德旺谋求“出海”的重要原因。

据统计，中国的工业土地成本是美国的15倍以上，物流成本是美国的两倍，资金成本是美国的2.4倍，天然气价格是美国的4倍以上，电价是美国的2倍以上，配件成本是美国的3倍。这些高企的成本直接压缩了企业的利润空间。

除了成本高以外，中国企业的税收负担也很重。2012年-2016年，福耀的营业收入从102.47亿元增至166.21亿元，增长幅度62.20％；利润总额从18.63亿元增至39.20亿元，增长幅度110.41%。

而同期应交税费从1.30亿元增至5.58亿元，增长幅度为329.23％。迅速增加的税收压力也使得企业不得不开始考虑其他增利的途径。

2017年全球主要国家汽车产量

俄亥俄州的橄榄枝

对于曹德旺来说，到美国建厂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首先，作为汽车制造行业的供应商，福耀的期望是离客户企业越近越好。这样不仅方便与客户保持紧密联系、稳固市场地位，同时也节省了物流和仓储成本。

而美国作为一个重要的汽车产出大国，虽然年产量远不能与中国相比，但对于福耀来说，仍然是一个很难忽略的市场。

福耀之所以选在俄亥俄州代顿远郊建厂，也是因为通用、福特、本田等汽车制造企业齐聚在附近。

其次，美国除了要素成本和税负低于中国之外，各种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也非常有吸引力。

据曹德旺介绍，福耀在美国建厂的土地并没有花钱，购买近15万㎡的厂房花了1500万美元，但政府又补贴了1600万美元，相当于还小赚了。

此外，福耀在当地招聘员工、培训，甚至是为工厂换节能灯，政府都有相应的补贴。单是2017年，福耀代顿工厂就获得当地政府补贴超4000万美元。

不仅在经济方面具有的优势，在法制完善程度上，美国也是世界上最健全的。这对打算在海外投资的企业来说非常重要。

因为一旦在海外产生经济纠纷，完善的法律制度是确保企业能及时受到公正对待的安全保障。

所有的有利条件都在俄亥俄州齐聚，成为吸引福耀去俄亥俄代顿投资的一根橄榄枝，俄亥俄州也因此拥有了全球最大的汽车玻璃单体工厂。

投资“出海”的代价

福耀代顿工厂建立时，曹福旺曾预期2017年他在美国市场可以赚到2亿美元。

事实上，2017年福耀美国公司上半年还亏损近4795万元人民币。直到年末才扭亏为盈，实现508万元人民币的净利润。但这个数字明显与曹德旺的预期相差甚远。

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距？这也正是在《美国工厂》中突出反映的问题。

福耀在进入美国前，曹德旺考虑到了成本和税收等各方面的经济因素，当然也考虑到了美国人力成本高于中国。但其他有利因素的存在足以让曹德旺忽略这个小小的不足。

然而，让曹德旺没有想到的是，后来最让他焦头烂额的正是美国的工人群体。

生产效率低

曹德旺曾经充满希望地对美国伊利诺依州锡安山（Mt.Zion）工厂（ 福耀伊利诺伊有限公司是福耀玻璃美国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的员工说：“我的要求很低，中国工人能做到的，你们也做到。”

而事实证明，他的希望落了空。在美国，员工的招聘很困难，招到的大多是50岁以上的人。他们体力不如年轻人，且权利意识很强，根本无法也不情愿像中国年轻的工人群体那样一刻不停地工作。

劳资矛盾严重

福耀美国公司的劳资矛盾源于美国工人强烈的权利意识，主要反映在安全问题和文化冲突上。

在美国，一个工厂的建立需要具有完善的安全管理体系。而对于中国来说，这些不是开展生产的必要条件。

由于两国安全生产的标准不同，出现了员工在工作时间受伤的情况。不少美国员工认为，福耀美国公司未能给员工提供安全的生产环境。

因此福耀遭到工人的安全投诉高达11起，并被联邦职业安全与卫生署（OSHA）处以22.5万美元罚款。

在中国，加班文化是司空见惯的，很多工厂工作时间为12个小时。而这样的标准到了美国完全失效。

对于美国工人来说，他们在下班之外还有自己的生活，这些时间并不属于公司，因此没有义务为公司加班。

这使得原本生产效率就不高的美国工人一天的劳动量远低于中国工人。不仅让管理层感到头疼，也造成了中国工人的不满。

工人表现与预期的差异直接反应在福耀美国公司的业绩上。

虽然曹德旺看好公司在美国的利润水平，但面对行政罚款和劳资矛盾，他也表示“（对于美国工厂）有时候我会沮丧得快要昏过去”。这也是中国公司，尤其是民营企业，在走出国门时所不得不支付的试错成本。

不同经济发展阶段的文化碰撞

福耀美国公司中劳资双方的矛盾，与其说是两国文化的冲突，不如说是两个不同经济发展阶段的冲突。

事实上，福耀美国公司被美国工人抱怨的问题，美国自己也曾经历过，甚至程度更严重。

19世纪上半叶，美国还处于制造业迅猛发展的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工厂大量雇佣妇女和儿童，因为他们地位低，行动灵活且很少反抗。

妇女的工资仅为成年男性的45%-50%，儿童工资仅为成年男性的25%-30%。工厂中工作条件恶劣，雇主可以随意延长工作时间，并为提高劳动效率而对工人进行殴打和罚款。

生产安全性得不到保障，工人因高强度劳动而健康状况很差。

与19世纪的美国工厂相比，21世纪福耀美国公司的中国雇主追求利润的方式显得文明了许多。

同那时的美国一样，今天的中国企业也不得不经历为追求经济快速发展而相对忽视其他方面的阶段。

而身处这个阶段的中国企业，在与工业经济充分发展、员工已形成权利意识的美国的公民相遇时，两个发展阶段不同意识形态的矛盾就难以避免地产生了。

福耀美国公司辞掉了一些与工会密切的、工作怠惰的员工，在是否引入工会的投票中以868:444的绝对优势赢得了胜利。

然而，劳资双方的矛盾并未因这个胜利而根本解决。福耀美国公司在当下面临的问题，无论是福耀自己还是其他到海外投资建厂的中国企业，未来仍会持续遇到。

对于当下的中国来说，福耀及其他企业的“出海”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两个国家对于企业扶持力度的差距。

在经济下行、内需不足的艰难时刻，中国或许更需要进行调整，进一步减轻企业负担、增强企业活力，国家经济才能尽快恢复动力。

企业实现了良好的业绩，才可能让渡利益给员工，实现国家、企业和公民的共赢。

《美国工厂》这部纪录片投射出的，不仅仅是中美两个国家的发展阶段和经济现状。

在影片的末尾，福耀美国公司引进了新的机器臂，代替了生产线上原有的工人。而这种趋势仍在持续。

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无论是美国工人还是中国工人，他们将面临的主要问题不再是文化冲突或劳资矛盾，而是新的、更加沉重的选择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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